如果說本屆亞洲五十最佳餐廳有任何遺珠,我會說香港的VEA Restaurant & Lounge是其一。
可以說VEA Restaurant & Lounge就是亞洲五十最佳餐廳偏好的類型。有故事性的tasting menu,有劇場感的用餐環境,主廚積極展現自己的成長經歷與文化根源,並且樂於與客人互動。菜色、環境、服務、氛圍都營造得成熟,概念完整,賣相出眾。
如果只是這樣,也不足為奇。VEA Restaurant & Lounge之於香港的意義在於,這是一間由香港本土主廚挑大樑的高級餐廳,賣的是混合中國風味的法國菜(Chinese French)。說得出口Chinese French,這樣的主張自信滿滿。
對此套路感到熟悉嗎?主廚是本地人,學習法式烹飪,回到家鄉援引在地飲食創作菜色,台灣現下許多「台灣味西餐」就是如此,RAW、Le Mout 樂沐、Tairrroi 態芮、Hero Restaurant、AKAME是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例子。放眼國際,這類餐廳更是不勝枚舉,俄羅斯的White Rabbit、秘魯的Central、日本的Florilege等等,天南地北都找得到門面。
這樣的餐廳在香港反而少見。或許香港國際化得太徹底,西餐直接與西方接軌,進口主廚、進口食材,本土意識不是成功的必要條件。現在香港有本土意識且站上檯面的年輕廚師有誰?除了二位亞洲最佳女主廚Vicky Lau(Tate Dining Room & Bar)、May Chow(Little Bao、Happy Paradise),就是VEA Restaurant & Lounge的行政主廚Vicky Cheng(鄭永麒)。
Vicky Cheng開出的菜單,還看得見那種「無國界融合」的影子-來自世界多國的食材、亞洲調味結合法式技巧,松露、魚子醬、海膽、鮑魚等等傳統意義上的奢華材料。這些香港原本就熟悉的符碼,似乎是在此經營高級餐廳的必備套路。
Vicky Cheng卻不甘心只是這樣。他在菜單上印了一段話,以自己的中文名字「永」為題,誠懇地訴說他如何想藉由料理表現培育他的文化,「這份菜單從開始到最後一口,我都希望用香港的點滴來串連每一道菜。」
Chef Vicky的香港點滴,由「鹹魚白菜」開頭。脆魚皮上點綴著鹹魚白菜慕斯,搭佐一杯香片,一卷小字條,以及幽幽吟奏著的樂聲。那是林子祥的《分分鐘需要你》,Chef Vicky的母親的愛歌,也是他唯一唱給女兒聽的歌,一句「鹹魚白菜也好好味」,道盡幸福滿足的心情。這首歌因此成為VEA的一個主題,鹹魚白菜點心會不定期更換作法。
我最喜歡的一道,也是VEA目前最知名的招牌菜,是一道海參。 Chef Vicky 與海味供應商密切合作,取得他指定的尺寸的海參,依照傳統工序泡發、清理,用澄清高湯煨煮,再用澆淋滾油的方式炸脆表面;煨煮的高湯非上湯,因為上湯的成份比較複雜,會讓海參的表面燒不脆。這道海參每隔一段時間會換樣式,當天我們吃到的用上當季的花蟹,海參當中填塞花蟹做的慕斯琳,另外澆上的醬汁則是用花蟹的殼與肉、紹興酒與雞油製成。 吃完海參,還可拌入陳村粉,讓我們盡情享受鮮醇醬汁至最後一滴。
這豈不是「雞油花雕蒸花蟹配陳村粉」的重新詮釋!目前做這道菜最知名的是大班樓,Chef Vicky將之與海參結合,不僅聰明摩登,又符合西式位上分餐的邏輯。花蟹之鮮美賦予濃厚滋味,海參的質感卻是香酥脆口、密實堅韌,與我們平常熟悉的燉煮的海參大異其趣,也消除外國人對於「軟滑異形」恐懼感,非常高超。
一整隻燻鵝磅礡駕到,Chef Vicky解釋,這道燻鵝是為了向他爸爸的故鄉潮州致敬。廣東來的鵝,在腹腔裡塞甘蔗渣,熟成14天,塗上濃縮甘蔗汁燒烤,再用蔗渣煙燻,甘蔗還是向香港蔗汁老字號「公利」採購的呢。分切上桌的鵝肉,熟度完美,色澤豔紅卻不滲血,鵝的豐美油脂與燻香緊密結合,越嚼越有味道。
燻鵝的配菜有鵝油煮高麗菜,炭烤賦予燻香,搭佐鴨肝,以及加入蟠桃菓的醬汁。蟠桃菓是什麼?看看那「王母蟠桃」的復古肖像,宛如火柴盒般的包裝,打開來,裡頭是用玻璃紙包著的黑呼呼一團。原來這是醃漬且曝曬過的杏桃乾!由澳門百年老字號「同益百花魁」所生產,現下香港難尋,必須到澳門才買得到。「以前我跟爸爸要糖吃,他就會遞給我蟠桃菓。」Chef Vicky一邊說,一邊把蟠桃菓扭成一顆糖果狀,正是蟠桃菓的正宗吃法。他拆開玻璃紙,把蟠桃菓混進濃縮鵝汁中,酸甜效果恰如果醬或糖漬水果一般,與鵝肉和鴨肝都搭,充滿巧思,也富含感情。
一道澳洲和牛牛小排,跳脫傳統西餐做法。Chef Vicky先醃製再慢煮24小時,最後炭烤,牛肉熟度約五分熟,入口咀嚼有筋絡及纖維的彈性,且越嚼越甘甜,好像叉燒!他用另一種肉、不同的作法達到叉燒的意象,如果不明白這份心思還以為這肉沒煮好,一旦明白,就理解其趣味。牛肉下方是表層裹漿炸酥的滷蘿蔔,搭佐的醬汁取材自台灣牛肉麵,而且用上了三種紅油!渾厚的牛肉風味,鹹甘微辣,既親切又有新意,我很欣賞。
也還是有不那麼香港的菜色。一道「太陽卵」,橙黃耀眼的蛋黃之上堆疊著「黑金」 魚子醬以及真正的金箔,下方是塞有瑞可達起司餡料的麵餃(raviolo),周遭是帕馬森起司與松露奶油。這一逕的濃醇稠軟,要用松露油條蘸著吃,油條是Chef Vicky特別向老師傅學來的。這道菜從VEA開業起就留在菜單上,二種起司、蛋黃的你濃我濃襯托魚子醬的鮮味、松露的香氣,是必勝組合。
以及這道傳統意義上的奢華料理:澳洲鮑魚,肝與鮑魚汁做成燉飯,肉身蒸五小時、切片, 堆疊上北海道海膽,現削上法國黑松露。
我用餐當時的三月底還在草莓季,而我從沒想過草莓可以搬弄出這麼一場大秀!一張日本地圖掩人耳目,掀開來,紅艷豔嬌滴滴的草莓們風華現身!九州熊本、長崎、九州福岡、九州菊池、奈良淡雪、奈良古都華,六種日本草莓排排站好,比選妃還教人心癢。女士可選二種,男士可選一種,我不小心多選了一種(哈哈哈…):九州菊池、奈良淡雪、奈良古都華,多享點齊人之福。
草莓妃子要去沐浴更衣。我從未看過有人這樣服侍草莓!先把草莓泡進花卉薄荷水裡,浸潤淨身,一個個用湯匙與叉子慎重取出,再一個個用鑷子般的小剪刀輕柔剪除蒂頭。整個過程,我一邊內心讚嘆一邊目不轉睛。
完成保養的草莓,與草莓起司蛋糕一起登場。那是解構的草莓起司蛋糕,底座是達克瓦茲,上方堆疊風乾草莓以及三種起司(馬斯卡彭、法式酸奶油與奶油起司),一旁有摻入白胡椒風味的草莓果醬。草莓的風情萬種都給我嘗到了,新鮮日本草莓中,我最喜愛古都華,鼻後嗅覺有一股花香,甜度最高,奈良淡雪味如其色,溫和淡薄。
第二道甜點非常出色,用上當季的桑椹,新鮮的及醃漬的,以及桑椹微波爐蛋糕,去幫襯榛果慕斯與正山小種茶的冰淇淋,邊邊還有宛如魚子醬的巧克力晶球。風味組合極好!正山小種茶的煙燻味與榛果慕斯搭得超妙,桑椹的清淡酸味增添爽口層次,輕盈無負擔,越吃越把滿脹的胃口空出來。
這份菜單是精彩,Chef Vicky是才華洋溢。VEA的方方面面也都做到位,開業進入第三年,後勢看漲。
我卻仍然感覺到一些包袱。松露、魚子醬、海膽、鮑魚那些,以及商業上必須獲得成功的,市劊的氣息。不是說不要用這些傳統的高級食材,而是可以用得再自然率性一點,開頭的食材展示秀,以及菜色中的層層堆疊,都有種暴發戶第一次買名牌的感覺。雖然就那麼二道菜,我也明白這是撐起菜單價錢與餐廳格調的做法(有些人就愛這套),但如果更有自信,而且,我猜測Chef Vicky應該會想做更多能代表他這個人的菜,如果他還想追求更高的藝術性,那種人菜合一、噯噯內含光的神采,那麼,這些都不需要。
在香港開餐廳極為不易,誠摯期待VEA未來的發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