Rodolfo Guzmán與Boragó餐廳團隊來RAW客座,從智利到台灣必須飛行四十小時。他頂著拉丁美洲五十最佳餐廳、世界五十最佳餐廳的頭銜,帶著Phaidon為他出的精裝食譜書《Boragó: Coming from the South》,踏上亞洲打書之旅(台北後面是香港),這架勢與派頭,自然是國際名廚了。
意外的國際名廚。
早先只知道Boragó開業頭幾年狀況非常差。即便是在智利的首都-聖地牙哥(Santiago),當地餐飲品味仍然「民智未開」,堅持舶來品才是高檔貨,癡心鑽研智利飲食文化的Rodolfo Guzmán被當作是頭袋有洞的傻瓜。
我卻不知道他傻得這麼徹底,死撐活拖,受盡折磨。整個掙扎的過程,Rodolfo在書中交代得詳細:餐廳在2006年開幕,媒體冷嘲熱諷,即便一度因為某機上雜誌的介紹生意好轉,也只是潮起潮退。2008年金融海嘯摧殘Rodolfo本來就搖搖欲墜的經濟基礎,好不容易靠著做外燴的收入存活下來,卻又因為看上另一間大店面而揹上貸款。新店面更大規模,卻也更多問題,到了2011年,Rodolfo已經嘗試出售餐廳未果二年有餘。
2011年尾,Boragó被收錄進某歐洲餐飲指南,同時入圍的還有好幾間米其林三星餐廳。那是一切的轉捩點,2012全年生意穩定,而且,Andrea Petrini來了。這位國際fine dining的星探、世界名廚大風吹活動「Gelinaz!」的創辦人,造訪Boragó宛如點石成金。同時在餐廳慶祝五週年之際,Andoni Luis Aduriz同意到Boragó客座,Rodolfo曾經短暫在Mugaritz實習。
2013年,首屆拉丁美洲五十最佳餐廳開獎,Boragó高居第八位。餐廳的生意一夜翻轉,「心知餐廳未來每天都會客滿,我終於能專注在創作上。」Rodolfo在書裡這麼說,彷彿目睹他把心上大石卸下了。
會不會一切只是運氣好(或運氣不好)?運氣這種虛無縹渺的概念,可以左右一間餐廳的生死。Rodolfo Guzmán和René Redzepi做的事情沒有差多少,二人同樣經歷(廚師生涯)即將溺斃的恐懼,二人也都上岸了,Rodolfo Guzmán卻永遠不會到達René Redzepi的高度,因為那個位置已經被Noma佔去。我們無法斷言René Redzepi比Rodolfo Guzmán有才華,也不真的能比較「新北歐料理」與「新智利料理」(如果要為Boragó做的菜取名字的話)的美味程度,當然可以用丹麥與智利在世界版圖的相對位置以及社經條件做解釋,不過,突破困境與否,往往就差在神之手有沒有在背後推一把。以Rodolfo Guzmán的情況來說,衰運再糾纏久一點,就真的莎喲哪啦了。
Rodolfo Guzmán終究成為智利餐飲的門面,就像丹麥有René Redzepi,秘魯有Virgilio Martinez,巴西有Alex Atala,俄羅斯有Vladimir Mukhin。這般受過西歐現代廚藝訓練再返鄉尋根的廚師,面對家鄉的飲食文化簡直就像站在寶藏窟前面,問題只在於要挖多深。成名靠運氣,本事靠實力,Rodolfo Guzmán拼命挖,智利複雜地形與氣候孕育出來的物種與飲食文化,他取之不盡。
智利國土呈狹長型,東側有世界上最長的陸地山脈-高達7,000公尺的安地斯山,由北至南綿延;西側有太平洋的寒冷水域;北部有世界最乾燥的沙漠-阿他加馬沙漠(Atacama Desert),濕度是0%,可以在海拔2,500至5,000公尺處取得罕見食材;中部有智利中南部和阿根廷西南部的原住民-馬普切人(Mapuche)-最大的集中地Araucania;南部分布著冰河、森林、 大草原,最南則是Magallanes及智利南極,整個地球的最南端在此,幾乎終年積雪。
Rodolfo Guzmán上山下海,與各地的採集者合作,建立了一個稀奇古怪的食材庫。他有一位專職員工負責照料這些食材,其運送、儲存有一組織化的時程表,據此安排Boragó的菜單。
「回頭看是為了往前走」(looking back to move forward),Rodolfo Guzmán在書中寫道,「自從西班牙人五百年前抵達智利後,我們就不斷嘗試模仿歐洲人;1990年代初期,我們不斷嘗試模仿美國人。我們從來不想只是當智利人,我們也從未對我們自己的身分感到驕傲……直到最近才開始改變。」這段話,他在RAW餐會結束後的訪談中,又講了一次。
首訪台北,Rodolfo Guzmán帶來好幾樣智利名產,RAW也化身自然科學博物館,有模有樣展示起智利與台灣的奇花異草。最終呈現的菜色,Rodolfo Guzmán卻彈起了台灣變奏曲!「他們一到濱江市場就玩瘋了!」RAW的主廚黃以倫(Alain)說道,「短短五百公尺走了半小時!」Rodolfo對於蓮霧、地瓜葉、紅鳳菜等等台灣食材都興趣高昂,也都因此入菜。即便RAW團隊事先已做好萬全準備,一趟濱江市場行讓他們「受到很大的驚嚇」,卻也因此吸收外國主廚看待台灣食材的新觀點。
Kolof ,又名cochayuyo,是智利相當普遍的一種海藻,外型又黑又長又粗,內部呈現獨特的蜂巢結構。因為過去烹飪方法不當,kolof在智利並不受歡迎,Rodolfo Guzmán實驗出幾種可以從頭吃到尾的方法,這次在RAW是做成開胃點心,完全乾燥的kolof宛如一根漆黑的脆笛酥,蘸著智利傳統的pajarito酸奶與台中谷關魚子醬吃,非常涮嘴開胃!乾燥的kolof,因為內部的蜂巢結構而有鬆脆口感,咀嚼幾下後在齒臼中化得軟黏,海潮氣味席捲鼻後,鹹鹹香香,pajarito酸奶與魚子醬再疊上不同的酸與鮮,味道很好。
這是生牛肉?入口卻是甜美爽脆。被騙了吧,這是西瓜肉!RAW的慧頡小創意讓我們感官一亮,西瓜果肉切成薄片再風乾,就是這副德性,宛如生牛肉一般豔紅有紋理。
Chilenito of Lobster。Chilenito原是一種甜的餅乾三明治,Rodolfo把它做成鹹的,在RAW的版本是用竹筍與浸過番茄水的蓮霧做外殼,夾入龍蝦與蝦膏美乃滋,最上層覆蓋紅鳳菜。
我很喜歡一道「一層一層的岩石蔬菜」。所謂的岩石其實是用墨魚汁調色的威化餅,用以模仿海岸石塊的排列,一層層岩石中夾藏胭脂蝦韃靼、菠菜拌海蘆筍、菠菜拌味噌、塔菜絲拌檸檬汁,味道一重重堆上去,既有海的鹹鮮,也有草的清香,既原始又纖細。我特別喜歡塔菜絲拌檸檬汁這點子,依照我習慣的江浙吃法塔菜就是拿來燒冬筍,生食加上檸檬汁,清脆鮮活,這就是外國主廚的新視野,很有意思。
RAW身為主人,必須展現在地風土,一道用上二十一種蔬菜的「蔬菜交響樂」最當季好吃。這種運用複數蔬菜表現風土的概念並不新穎,但是選材與調理至關重要,RAW這道就做得很好,多重質地、熟度、調味,將蔬菜魅力發揮到滿。很喜歡襯底的大根冷湯,味道極鮮又潤,把型態各異的素材拉攏在一起,蔥油的香氣、黑蒜泥的鮮味也增添味覺的豐富性,炸百香果花與蟲草花是二種較罕見的食材,其他尚有皇帝豆泥、煎山芋、冬筍、孢子甘藍、玉米、玉米筍、百合、山蘇、小番茄、豌豆莢、舞菇等等,每一樣都處理到位。
最猛的一道,是現烤現上的烤全羊。巴塔哥尼亞(Patagonia)孕育的羊風味強烈,當地的傳統烤羊,是將羊隻架在宛如大型十字架的烤架上,與地面的炭火呈九十度,隨著時間經過慢慢下降角度以烤出焦脆外皮的作法。為了精準控制餐廳出菜,Rodolfo Guzmán把這種烤羊方式反轉,先把羊隻放得接近炭火,每隔二到三小時調高角度,最後達到與地面垂直,這樣只烤一面,背面還是生的,直到出餐前才換面並以大火炙燒,並逐漸降低角度。
Rodolfo Guzmán在RAW的後院重現這道烤羊,用的是台灣產的努比亞羊,整隻進貨,餐會登場的前一晚就開始烤,當天餐廳打烊後好幾位廚師都留下來觀摩。「他們告訴我們很多很細的邏輯,放炭火的方式、加熱的想法跟我們預先猜測的完全不一樣。」黃以倫說。羊隻是以頭上腳下的方式架起,一開始把炭火放在四隻腳,烤架與地面的角度接近平行,每隔二、三個小時抬高一點,傾斜角度是為了休息。這樣的加熱方式,熱力是先從骨頭進去,黃以倫描述過程,「不會像一般發出吱吱的聲音,肉的顏色會慢慢改變,你只是覺得它好像還是生的,而且會流汗。」Rodolfo會叫他摸摸這裡,摸摸那裡,什麼時候溫度夠,什麼時候要加炭,溫度計無用武之地。
依照上菜的節奏,客人會拿到不同部位的羊肉,搭佐地瓜葉的配菜。羊肉本身完全沒有調味,卻嚐得出鹹味,那是從羊體內揮發而出鹽份,如果運氣夠好,還能嚐到凝結的酥脆外殼。地瓜葉上擺著金蓮花葉、藍莓、萬壽菊、香蜂草,綴以味噌醬、昆布茶醬、pajarito酸奶,鮮鮮甜甜,芬芳撲鼻,與羊肉一起吃,相當能襯托濃厚肉味。
RAW端出牛小排應對。RAW開幕第一季菜單就用過牛小排,我更喜歡這一個版本,以咖啡醬、四種菇醬、栗子粉堆疊出冬季的溫厚與濃郁,切合牛小排豐富的油脂與嚼勁,也很搭大頭菜松露卷,大頭菜薄片層層捲起的口感細嫩清脆,一切就迸發澳洲黑松露的芬芳,是很出色的配菜。牛筋以燉煮、風乾再油炸的方式改變型態,好像炸豬皮一般香脆可口。
Boragó的甜點充滿阿他加馬沙漠風情,用上了tola、tolilla、rica rica、muna muna、rose of the year等等沙漠植物,多重苦味撞擊,頗有乾旱裡荒涼艱辛的意味。Tola、tolilla與rica rica都生長在高海拔處(3,500公尺以上),散發異香,muna muna則有較強烈的苦味,rose of the year是只在「沙漠花季」生長的玫瑰,沙漠花季通常發生在九月尾,當降雨較多時,有時連年發生,有時數年才發生一次。
這道甜點名叫「植物冰布蕾與沙漠玫瑰冰淇淋三明治」(Ice Brûlée of Plants and Rose-of-the-Year Ice Cream Sandwich),構成相當複雜。在宛如烤布蕾的小盅上,蓋著半圓形的沙漠玫瑰冰淇淋三明治,先把它移開,再用湯匙敲碎小盅表面的冰碟-硬脆宛如烤布蕾上的焦糖,是為「冰布蕾」。冰碟本身是用沙漠玫瑰、糖與水所製,冰碟下方則有水梨球、rice rice冰淇淋、rica rica油、tollila泡沫與檸檬馬鞭草泡沫,冰碟上方灑上rica rica粉。這個冰布蕾吃起來又酸又苦,有很強烈的草本氣味,初嚐不太習慣,咬一口沙漠玫瑰冰淇淋三明治才明白,其奶味、甜味與花香可以把這強烈酸苦平衡回來。
中午餐會結束後,有一段三位主廚的簡短訪談。終於可以喘一口氣,黃以倫從廚房拿來一個類似漢堡的東西,遞給Rodolfo Guzmán,他搖手婉拒,江振誠一把接過,掀開包裝紙吃將起來。原來那是智利的牛肉餅(empanada de pino)。
「我們有做智利菜的研究,一週前讓員工蒐集智利的資料,試煮智利食物,嚐嚐看是什麼味道,今天再做一次之前練習過的菜色給他們吃,跟他們討教一下。」黃以倫如此解釋。
江振誠對於年輕團隊的表現也相當認同,「這是對年輕廚師很重要的教育,並不只是觀摩客座主廚的技巧,而是先從了解一個地方的文化開始。」
Boragó到RAW客座,是RAW「全球美食新勢力」六部曲的最終章,前五部曲分別是荷蘭的RIJKS與BREDA、澳洲的Brae、西班牙的Tickets、菲律賓的Gallery Vask、新加坡的Restaurant ANDRE(最後一次「回家做飯」),是一份重量級名單。RAW 一直自許為台灣餐飲的領頭羊,每一件事都做到高規格,縝密擘畫且順利執行完畢的「全球美食新勢力」系列活動,就是RAW有說有練的作為。
江振誠如此定調:「RAW在做的台灣味,以前的台灣料理也沒有發生過,就像Rodolfo在做的智利料理一樣,很多食材智利人也不吃。重新給一個定義,這就是一種料理在進步時必須有的過程 。接下來,希望非主流料理可以有這樣的廚師找到脈絡跟方向,我們在這三年多來已經越來越成形。過去一年特別專注在全球美食新勢力,就是說不是只有RAW在台灣,各個地方都同時發生這件事,沒有人知道荷蘭菜、秘魯菜、智利菜,但他們在做同樣的努力,這就是我們一直在說的事情。」
Restaurant ANDRE即將在2月14日畫下句點,隨著江振誠搬回台灣,很多人都在看他的下一步會怎麼踏。問他回台灣的計畫,他沒有明確答案,只說想多多了解台灣,親自發掘唯有他自己才能體會的台灣之美。
身為第一線執掌廚房的管理者,黃以倫與我分享許多運營細節。以這次餐會而言,為了準備烤全羊,他事先採購好幾隻台灣的努比亞羊回來測試,與Rodolfo討論、徵得他同意,才使用此羊。舉辦客座餐會往往是這樣一來一往的過程:「他們要來之前都會叫我給他一張清單,但我會反過來問他們想做什麼,然後我評估我可以給你什麼,假設你們要用菠菜,你們打算怎麼用,如果你們要打成泥的話,我建議你還有什麼可以用。我覺得就是在這互動中,我反而吸收很多他們的觀點跟想法,從中得到的資訊是很珍貴的。」
為了讓團隊更快進入狀況,黃以倫也會做功課,讀客座主廚的書,研究客座主廚家鄉的飲食文化,「預習他可能會產生的話術、智慧、動作,等他們來時,我們就會更容易理解他在做什麼。」團隊成員也像大學選課一樣,會探索自己對這位客座主廚感興趣的地方在哪裡,當他在做這件事情時,大家就會去注意。
也不只是舉辦餐會,在日常運營方面,黃以倫也想精益求精。他提到台中谷關的魚子醬,他會與廠商討論熟成的時間,並自己做測試,「我試著把魚子醬比他講的再多放一天,再多放一天,慢慢試,試到我覺得比剛買回來更好吃的狀態。」或是雲林的血鴨,他也在測試熟成的極限,示範給廠商看,「他們也會覺得原來這東西可以這樣做,或許下次他們就能幫我們測試。」Rodolfo帶來的kolof海藻打開他的眼界,他躍躍欲試地說,「我想把台灣的海藻都拿來風乾看看!」
Rodolfo Guzmán話不多,因為長途旅行、時差及緊湊工作的關係,他的嗓子沙沙啞啞,講話吃力。他丟出一個大哉問:「我們人類真的理解食物嗎?(Do humans know about food?)」他耙梳智利的飲食脈絡,蒐集遺失的拼圖零件,卻赫然發現,「我們智利人真的知道我們是誰嗎?」
黃以倫轉述Rodolfo Guzmán對他說的一番話:「我們一定要誠實面對自己的喜好,不能假裝自己是法國人,不要自己騙自己,我們是什麼人自己心裡最清楚。」
「連做出來的菜都要誠實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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