Julien Royer跟何順凱(Kai Ho)約定好了,當Kai開餐廳時,他會來跟Kai一起做一場餐會。
A promise is a promise,他說。
Julien Royer目前是新加坡炙手可熱的法菜廚師,他的餐廳「Odette」方才獲新加坡米其林指南授與二顆星,在去年開設Odette前,他坐鎮的「JAAN」也很受好評,在亞洲五十最佳餐廳上排名最高到第十一位。
就是在JAAN,何順凱與Julien Royer相遇。何順凱擔任Julien Royer的副主廚,在那一年四個月裡培養出山海不移的好感情;當何順凱在二年前返台,與當時仍在南投的Hero Restaurant合作四手餐會時,Julien Royer還特別錄製了一段打氣影片。
這次,Julien Royer本人來了。何順凱像是一個愛撒嬌的小弟,在Julien Royer身旁擠眉弄眼,這會兒拿圍裙給他穿,下會兒端食材給他試,整個人喜孜孜的,被包裹在粉紅色泡泡裡。Julien Royer也很疼何順凱,一抹微笑,一道眼神,都閃爍關愛光芒,如果通上電,就會劈哩啪啦照亮整個廚房。
師徒共演最能展現一脈相傳。我吃過何順凱的菜很多次,卻從未嚐過Julien Royer的手藝,這次一嚐,發現二人的基本風格很像,都是在細膩優雅中凸顯食材的風味,看起來秀氣,吃起來卻強而有力。他們的好默契催生出一份均衡有致的菜單,二人的菜色互相穿插,像齒輪嚙合齒輪般,流暢地轉動起來。
當然,何順凱在台灣自是端出台灣味,擁抱台灣食材、解構台灣飲食;Julien Royer則無此一「在地」面向,尤其他身處新加坡,這個大多數食材都仰賴進口的「花園城市」,談何本土與產地?
然而,當我問Julien Royer他的烹飪風格為何,他仍說他是食材導向,用食材來設計菜單。在什麼都進口的新加坡做菜,從來沒有妥協過嗎?
「從不妥協。新加坡雖然什麼都是進口的,但新加坡有非常強大的物流,築地、北海道的海鮮,一週有六天運到新加坡,今天下單,後天可以到貨;歐洲食材則是一週有四天運到新加坡,我們常常使用歐洲的禽鳥,珠雞、乳鴿等等。」
Julien Royer在新加坡可以輕易取得世界各地的食材,來到台灣,加上何順凱的全力支援,自然放膽使用台灣食材了。何順凱說,他會建議Julien Royer哪些他要求的進口食材可以替換為台灣食材,譬如甜點的解構檸檬塔,原本Julien Royer想用梅爾檸檬(Meyer Lemon),何順凱給他屏東的香水檸檬試,他一嚐愛上,直稱讚「很女性化的酸味」;譬如主菜,原本Julien Royer想用法國珠雞,何順凱提議屏東乳鴿,還讓Julien Royer的副主廚從台灣偷渡了一隻到新加坡去。
他們怎麼偷渡成功的,我不想探究,我只知道這「乾牧草燻烤屏東乳鴿」真是好吃極了!鴿胸香煎、鴿腿油封,拼回鑄鐵鍋裡,與乾牧草、迷迭香、百里香、大蒜一起著了火,駕臨桌前時已是一副噴香入味的模樣,而後回到廚房分切盛盤,搭上防風草泥、芹菜根、牛蒡、乳鴿醬汁。鴿胸細嫩、鴿腿彈舌,二者都蘊含禽類的野味卻一點也不腥,蘸上鴿骨製成的醬汁則鹹鮮出眾,配上防風草泥、芹菜根、牛蒡的泥土氣息則秋意滿盈,更有意思的是另外附上的鴿內臟豬油醬,濃醇又勁酸,點亮味蕾。
還有玉米,讓Julien Royer直嚷嚷「好想帶回新加坡」的台灣玉米。何順凱提供四種玉米給Julien Royer選,他挑中了台中東勢的水果玉米,用在代表作品「55分鐘烏骨雞蛋」裡。烏骨雞蛋以攝氏63.7度、55分鐘烹成了溫泉蛋,氣勢猖狂地騰雲駕霧而來,真正的主角卻是各種姿態的玉米-玉米粒、玉米泥、玉米鬚、玉米花、玉米筍,或軟稠、或爽脆,與溫泉蛋攪在一起吃,表現無懈可擊的甜潤甘美,玉米風味非常突出,鮮酸的蘑菇番茄醬則點綴其間,伴隨榛果粒的咬感,十分繽紛討喜。
菜單上還有一道沒有菜名的料理,也是唯一一道Julien Royer與何順凱的聯名創作,餐會當天才正式確定,我在餐會開始前進廚房拍攝時,他們還在調整校正呢。這是一道紅喉魚,煎得金黃恰好,刨上的檸檬皮芬芳撲鼻,更香的是那用淡菜煮成的白酒醬汁,飄散鮮明的海洋氣味,沾裹皮脆肉嫩的紅喉魚實在非常可口,一旁的紅白柚粒增添清新隱味,龍鬚菜、干貝唇則提供對比的軟韌口感,搭得巧妙。
何順凱的拿手絕活是拆解中菜/台菜元素,這次餐會也不例外。一道「車蝦女兒紅」,煮熟後用埔里陳年紹興醃漬一天,披上以醃蝦的紹興酒、白毫烏龍製成的紹興清湯凍,再灑上茶鹽與紫蘇花,就是優雅高尚的醉蝦,身旁友人吃了一口立即說「這是在參加喜宴吧」,親切熟悉的味道讓我們會心微笑。
我最欣賞的一道菜, 何順凱俏皮地命名為「阿膽、阿固、阿醇的攝取」(又是凱式幽默),大膽選用雞佛、豬舌與天梯(豬上顎),挑戰食客的接受度。與其叛逆形象相反,這道菜的做法其實非常細膩,豬舌與天梯分別用法式蔬菜高湯燙熟,雞佛則用豬骨做成的pork jus煮熟,天梯還要另以西芹做成的sofrito醬汁煮上味,再把這些煮好的內臟與栗子、芋頭冬瓜組合在一起;栗子也不只一種做法,有栗子泥、栗子粒、栗子脆片,在秋天非常應景。
內臟控如我怎能不激動!每款內臟都煮得恰到好處,豬舌軟嫩、天梯Q彈、雞佛一咬爆口,每一樣都好有味道,好有格調,膽固醇爆表也在所不惜;搭佐的栗子與芋頭冬瓜也很好,不僅當令,其堅果風味或鬆化質地也完美襯托這些內臟,尤其栗子泥,滿富鮮味,原來是以綠荳蔻及西芹牛奶煮過的栗子製成,與雞佛搭極了。這是一道聰明精巧的內臟料理,把台灣小吃中常見的內臟提升到fine dining的層次,不僅美味,也很有想法。「我只是想用內臟做菜,」何順凱說,而正是一位穿上西方廚師服的台灣囝仔所應該做的菜。
甜點的「紅豆牛奶冰」也很精采。出自甜點主廚、何順凱過去在Guy Savoy的同事Angela之手,這道甜品結合黑糖冰沙、紅豆牛奶冰淇淋、紅豆果凍、蜜煮紅豆、湯圓與牛奶脆片,各種層次的紅豆在此綻放,有冰果室的親切感卻又更精緻細膩,很有意思。Angela也製作了精美的二種巧克力:寶山黑糖與海鹽、法國玫瑰水,與Julien Royer從新加坡帶來的黑醋栗果醬,一起作為伴手禮讓我們返家回味。
我見Julien Royer用台灣食材用得如此開懷,忍不住問他:你想開一間從產地到餐桌的餐廳嗎?
「『從產地到餐桌』這概念,被很多人當做行銷工具,」Julien Royer有些鄙夷地說,「因為我在法國鄉下長大,所以我知道真正的從產地到餐桌是怎麼一回事。」Julien Royer出身自法國中部的Auvergne省,父母、祖父母都務農,他從小就看母親與祖母做菜,食材就從自家的農田來,依循四季,不時不食,「從來沒有上超市的記憶。」
「從產地到餐桌是我們的生活方式。那些主張從產地到餐桌的人,有多少人真的相信這件事,真的過這樣的生活?對我來說,如果要做從產地到餐桌,必須非常謹慎。我必須要有一塊風土,我必須什麼都自己來,照顧土壤、作物、動物,所以我就無法待在廚房裡了。我要有一個團隊,也要具備這些知識。」
大概是那些與土地、家庭緊密連結的味覺記憶,讓Julien Royer迷上廚事,走入專業廚房。他起初在Michel Bras門下修業,而後師承Maitre Cuisinier de France Bernard Andrieux,進而開始海外歷險:西印度群島、玻里尼西亞、倫敦,五年前落腳新加坡,在JAAN擔任主廚,後於去年開設「Odette」。Odette一名,就是為了紀念祖母。
他是否最終會回到家鄉開餐廳?
「如果我回到家鄉,也許十年、十五年後吧,我想開一間很小的餐廳,只有十個人,一切都自給自足,我們什麼都動手做。但這會花很多時間,因為我必須籌備,我必須學習,我得知道怎麼做麵粉,我得知道怎麼養酵母,我得設置那些機器設備。我必須擁有一塊土地,能讓我從中採集所有食材。我目睹我的父母如何投入這些心血,真的很瘋狂。」
再度與何順凱一起工作,Julien Royer感覺好極了,還大大稱讚何順凱設計的廚房配置得很好。我好奇,何順凱過去在JAAN是什麼模樣?Julien說他學習能力很強,味覺也很靈敏,毫不吝於給予支持。
Julien Royer自然也吃過何順凱在「Taïrroir 態芮 」做的菜了。「我很喜歡,」他說,「我看得見他把台灣的根源放進菜裡,我認為這非常重要。」
「永遠不要忘記自己從哪裡來。」原本安靜的何順凱突然插嘴。
Julien Royer認為,一個好的廚師必須烹出自己的個性,表達內心深處的真我,若胡亂追隨潮流只是悲劇一場。我們談到今年七月發行的新加坡米其林指南,他很感謝米其林給予Odette二顆星的肯定,但也認為米其林如同所有飲食評鑑,充滿主觀評價,而在人人都是美食家的時代,一個廚師能如何不隨波逐流?「你看現在某些年輕廚師,他們做的菜並不是他們自己的風格,他們這樣做菜只是因為現在流行,他們在Instagram上看到大家都這麼做。我認為這很危險,廚師們不敢把自己的身分融入烹飪中。」
他怎麼辨別一位廚師做的菜是否發自內心?
「你就是嚐得出來。我們每天都在做菜,每天都在跟業界交流,誰做什麼我們都一清二楚,說到底,就是有創造的人跟抄襲的人。我認為廚師無法找到自己的根是很悲哀的,但時間久了也許就會找到。」
我們聊到他為S. Pellegrino Young Chef東北亞競賽做評審的經驗。他認為,很多參賽者花太多力氣講故事,卻沒有紮實地做出好味道,「很多人做得天花亂墜,但最後贏得比賽的料理,是一道最簡單的小牛胸腺,煎得恰好,配上芹菜根與榛果,非常直接。這道菜,不是最美觀的,也沒有最動人的故事,但執行完美,味道出色,選材高明,就是他勝出的原因。」
褪去包裝、卸除裝飾,烹飪的道理不就是老老實實做出美味的料理?只要打好基礎,加以淬鍊,一位優秀的廚師可以球來就打,有什麼食材就做什麼菜,就像Julien Royer一樣,做菜根本沒有食譜。「我的食譜就是我的味覺。」他說,從不擔心陌生食材該如何處理。
也因此,Julien Royer對年輕廚師的建議就是,練好基本功,不僅謂法國菜,日本菜、中國菜、泰國菜、任何菜系皆如此。「就像一棵樹的中芯,當你有穩固的中芯,你就會有穩固的樹幹,然後你就能開枝散葉。現在的廚師往往在擁有穩固的基礎前就先往外發展,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常常對味道感到失望。」
味道永遠至關重要,我無法反駁,不過我不認為說故事與好味道互相牴觸,Julien Royer當然也沒這意思。只是我認為,身為一個法國廚師,一個掌握國際餐飲發言權的人,對於好味道的認定恐怕也是一種優勢強權,因為當一個過往劣勢的飲食文化想要在國際飲食圈出頭時,譬如北歐菜、祕魯菜、印度菜甚至台灣菜,它一定得說故事。所以你看Noma、Central、Gaggan都用很多故事闡述料理背後的理念,無論是物產風土、歷史脈絡或文化習俗,很多時候也都呈現acquired taste。如果都讓味道決定,多數人熟悉的味道是否就會築成一道難以打破的玻璃天花板呢?
我沒把這些想法告訴Julien Royer,因為我當下根本沒想到,只是樂呵呵地吃完一頓大餐,跟他閒話家常。那是餐會的第一晚,出菜一切順利,二人換回便服,正不知要去哪裡遛達。這二個人根本不像師徒,畢竟何順凱也才小Julien Royer三歲,他們自然無痕流轉顧盼的好感情,具體地一望即知。
「去吃清粥小菜嗎?」我在走進電梯前說。
何順凱揹起背包,眼珠咕溜地看了Julien Royer一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