詹宏志把買好的菜放在廚房中島上,有的要冰、有的該洗。其實大部分宴客要用的菜已經在前幾天陸續採購妥當,前一日為了拍攝新版《國宴與家宴》的食譜,也把幾道菜完成了。剩下的準備工作,詹宏志好整以暇。
在家請客多麻煩呀,詹宏志卻樂此不疲。「這是我比較不自閉的時候,除此之外我不是一個很會社交的人。這件事拯救了我,讓我找到一個與朋友打交道,而且能讓人家喜歡的途徑。」詹宏志說。
成就感也教人上癮。詹宏志曾在關鍵評論網上發表一系列文章,講述他如何由食譜讀者變成「煮夫」,文章最後他當然是由家事白痴升級成人人稱讚的好廚了,而他是這麼形容做菜之樂:「廚藝本身也是一種化身過程,做了一道菜,來吃的親戚朋友都說好,這種快速的『回饋』讓你變得像一隻『帕伐洛夫之犬』(Pavlov’s Dog),你被制約想去做更多討他人歡心的事。」
他也在該系列文章裡提到他為何開始學做菜。那是一九九四、九五年間,他「再度」失業在家,離開了遠流出版社。告別遠流前,他其實想在遠流規劃食譜類型書籍的出版,當時他研究食譜已多年,心中所想卻和做菜沒什麼關係,全是編輯、出版人關心的事:什麼作者與選題會受歡迎、什麼社會情境導致食譜暢銷、什麼銷售量能獲利,諸如此類。
直到他讀食譜讀到再也坐不住了。
「我最早開始讀食譜的原因是,我本來是一個編輯,我每隔一段時間都想要研究一個類型的出版品,想知道他的歷史跟工作原理,所以我讀食譜是從歷史上重要的食譜一路讀下來,我讀了幾百種食譜,才坐不住了,因為寫得好的文章都有感染力的。譬如Elizabeth David(註)那樣的文章,她說她到義大利的菜市場,一進去看到銀皮魚,閃閃發光像新鑄的銀幣一般,這樣的文章讓我心動,所以是一個讀者對他的作者的嚮往。」詹宏志一邊切鮪魚,一邊告訴我他如何栽進食譜的世界。
不過,詹先生似乎比較常看外國的食譜?
「因為我很晚(四十歲)才開始做菜,所以做中國菜會很窘。做菜一開始是很笨拙的,刀也不會用、火也不會用,去做大家熟悉的東西是很困難的。所有異國的東西有個好處就是,你做壞了人家並不知道,你會度過一個比較笨拙的過程,那是學習的時候,最怕自尊心受損,炒一個空心菜也炒不出來,很丟臉。等到你對火跟刀稍微熟悉了,你做中國菜也不會怕。」
比較常看外國食譜,跟外國食譜、中文食譜的寫作方式也有關嗎?
「當然也有關係。我是很不喜歡中文食譜的。我看外國食譜,真正引我興趣的也不是後來的、現代化的食譜,我其實不喜歡那種已經度量衡化了的食譜。我喜歡的是老的、古時候的食譜,那時候沒有圖解,完全靠文采,我是用讀文章的樂趣來讓我有興趣去做菜,所以那是讀書的副產品。」
中文食譜沒有讓詹先生心生嚮往嗎?
「大部分沒有。後來老的時候再回去讀,我覺得好看的,像江獻珠,江太史家的傳人,她寫江家的菜,後來就做食譜了。以前香港也有一個很有名的食評家叫特級校對,陳夢因,是一個報紙的總編輯,以之為名寫飲食文章寫得非常好。那是老一輩的香港作者;新一輩的香港作者就比較沒有文采,可能他們見多識廣,所以寫東西有見地,可是文章不好看的,沒有太厲害的文章。」
「老一輩像唐魯孫、梁實秋談吃的文章,但他們都是食客,不是食譜;你回頭去看歷史上,袁枚《隨園食單》,當然覺得有一點厲害。現代的食譜,像傅培梅,我當然也覺得受益,不過那是比較工具性的食譜,是教學者的食譜,而不是寫文章的食譜。我後來才受教學者的食譜的影響,一開始我受的激勵是比較有文采的人。」
中文的食譜是否也不像西方那麼發達?
「如果要說過去的五十年,也許這話是對的;但如果你用最近這二十年來說,其實台灣現在出書比西方容易,就是說,在美國一個人要是能出得了食譜,難度是比台灣高的。現在的食譜,我覺得不會比西方少,因為它容易出而且各國都出,其實是有量的。過去可能是事實,可能是食譜功能性不高吧,因為有很多專業家庭主婦在家,他們學食物的方法不是通過食譜來的,他們是通過家裡從小到大的養成過程,所以每個人家裡都有自己教學的方法。現在台灣食譜出得是比西方多的,可能出的方法沒有那麼像西方專業。」
「但我其實後來開始做菜之後,受益於日本的食譜超過西方的食譜。因為日本人的工作方式,在各方面上鉅細靡遺,介面很友善,很容易理解他的意圖,又取材很多樣,眼光也很廣,所以日本的食譜是讓我受益良多。」
「台灣的社會發展跟日本很像,只是時間晚了一些,譬如老化的過程、出現單人家庭的過程,台灣幾乎跟日本是亦步亦趨。日本發生的很多出書的概念變化是跟社會的概念變化有關係的,譬如說因為傳統家庭的瓦解,所以沒有機會在家裡學到菜;或者是一個人做菜,一個人當中又有一群年輕時候根本沒做過菜的男生要做菜;或是母親要做便當給小孩;或是你要學習用超市的食材,然後用這些食材去接觸世界而不是傳統料理,譬如做咖哩、漢堡。台灣跟日本社會形態上這些事情陸陸續續都有發生。」
註:Elizabeth David,英國著名食譜作家,在二戰後英國飲食貧瘠的年代,大力推廣地中海、法國、義大利等歐洲菜系,深刻影響了英國的家庭烹飪。
即便經過二十年的自修自學,詹宏志依舊沒有變身大廚。他切東西沒有剁剁剁就千絲萬縷的神氣,炒東西也溫文儒雅、慢條斯理;充其量,他只是一個品味很好的家庭煮夫。品味很好這點卻至關重要,因為好品味倚賴見多識廣,詹宏志書讀得多,行過的路夠長,眼界愈來愈高,對於生活細節的要求也高了。下廚一事,也是如此。
坐在詹宏志對面,看他做菜,我活脫脫是個闖進詹家的外人。我對於詹宏志的描繪,親眼目睹的部份仍比第二手資料貧乏,我說他認真請客,倒不是我與他有多熟稔,而是我已經閱讀了大量有關他的側寫、訪問,以及他自己撰寫的作品,從中拼湊歸納而來。大部分的名人專訪也是這麼做成的,記者就是過客,從不真正停駐在受訪者的生命裡,只是我可能比這陣子訪問詹宏志的諸多記者幸運些(過去幾個月詹宏志一路從《旅行與讀書》出版到《國宴與家宴》再版,都有大量媒體曝光),我可以坐在詹家廚房裡,看他做菜。
這等空間上的親密感卻讓我有些問題不知該不該啟齒。譬如,我看見客廳有黑貓造型的小盆栽,廚房中島的層架上掛著一條露出黑貓尾巴的抹布;我看見詹家寵愛的活生生的黑貓卡士柏,躍上又跳下料理檯面,幾度橫擋在我的鏡頭前。卡士柏最喜歡吃四破魚,我在王宣一的部落格裡有讀到,這我該提嗎?
台北味覺記憶,這個命題對於詹宏志而言,也無法割捨王宣一。他帶我們去各個市場買菜,這些攤商店家其實早就被王宣一寫進《行走的美味》裡;他在家請客,過去往往是王宣一做中菜、他做外國菜,二人要是一起去旅行,就會擺出那個國家的宴席。這次我嚐到的「檸檬干貝」,應該源自某次秘魯宴吧。
去年二月,王宣一與詹宏志在義大利旅行時,因心臟病發而猝逝。
詹宏志有他紀念王宣一的方式。「我做菜是從西餐開始做起,但後來只要不是廣義的華人料理我都做,爪哇菜、泰國菜、越南菜,土耳其、希臘、日本料理,但我早期就是很少做中菜。現在我也可以做,就是大概知道怎麼回事,但我做中菜沒有特別下功夫。現在唯一下功夫的就是做宣一的菜,這是我有努力想要學習的。」
詹宏志挑選了《國宴與家宴》中的五道菜-紅燒牛肉、海參燴蹄筋、白菜獅子頭、如意菜、豆沙芋泥,放進我有幸參與的家宴菜單中,也放進新版《國宴與家宴》的增補部分,加上步驟圖、成品照片,圖像化了王宣一的雋永文字。
「《國宴與家宴》可能是她的書裡最具代表性的,我也認為是她生涯的重要轉捩點,在那之前她被理解為文學創作者,在那之後人家就把她當做美食作家來看。她也是心理上有改變,願意接受這個工作,覺得這個工作有意義,所以她才會有《行走的美味》、《小酌之家》這樣的書。」詹宏志說。
《國宴與家宴》記錄了王宣一的母親出身江浙名門世家的飲宴風華,王宣一輕鬆張羅整桌飯菜的本領,就是承襲自母親。紅燒甲魚、清燉河鰻、蜜汁火腿、素雞、響鈴兒,這些餐廳等級的費工菜色,竟是王家餐桌的日常風景,我們這些「現代人」殊難想像;王宣一自己又開創了新時代的宴客風格,宜古宜今、跨國跨文化,恐怕也後繼難有人。做菜、請客難道一代不如一代?我看著臉書上那些沾沾自喜的自炊照片,沮喪地檢討起自己的廚藝。
詹宏志也意識到了這點,在新版《國宴與家宴》的序文中稱該著作為「文化傳承」。他告訴我,「《國宴與家宴》寫家庭的飲食,跟廣義的江浙菜,對於飲食文化的看法。飲食文化在我看,代表的是,在中國原本的傳統文化裡頭,比較精緻優雅的部分,有點像你在台灣看到出身台南世家,比我們一般生活又要細緻一些,我在宣一的書裡是看到這些東西。」
飲食文化的傳承不能只靠文字,還得靠貨真價實的味道。食物吞下肚就消逝於無形,食物的味道卻能貯存在腦袋裡;一個廚助雖然從未自己從頭到尾完成大廚的料理,仍欲憑靠味覺記憶重現大廚手藝,這就是詹宏志。從旁觀者變成實際操作者,是否真的不簡單?
「不容易做。你才發現看的時候,有些東西沒有體會,譬如某些東西放的份量,很難拿捏;煮到什麼時候要停下來,熟度有個人的體會,你在旁邊看不一定知道。她當時做紅燒牛肉,每一塊都會翻一下,她希望每一塊的熟度是相近,所以她會一直移動位置,我也沒有這樣做。在做的時候,步驟我可以想像,但有些東西我得要靠做完之後的味覺來校正,吃起來像不像呢?」
「叮咚。」第一組客人在五點半抵達,我也差不多問完我想問的問題。
據說,以前詹府請客,可以一路從下午綿延到深夜,美食美酒源源不絕,吃完主人做的菜,還有客人帶來的點心零嘴。這天,有人端出一整隻伊比利生火腿,有人請南投寄來蛋糕卷,有人手拎限量義大利水果麵包(Panetonne),有人空運法國瓦爾邦(Valbonne)的巧克力。你們知道主人今晚準備了十二道菜嗎?
詹宏志開香檳、拌沙拉,幾道涼菜先擺上桌。整場宴席,詹宏志除了偶爾要回廚房張羅,大抵都待在餐桌上談笑風生,一方面是有人幫手,二方面也是大部分的菜都準備好了,那從容不迫的風範,恐怕也是從王宣一的母親一路傳承下來的吧。
章魚沙拉、秋葵鮪魚、檸檬干貝、桔香九孔都是詹宏志的作品,或酸香清新,或重口有勁,搭配王宣一的如意菜。如意菜難在刀工,豆乾、蔬菜等十種材料得切成細絲,再一一入鍋拌炒,做起來費力,逢年過節才有得吃。我當晚吃到的如意菜,酸甜細嫩,應是花瓜、醃薑、酸菜等漬物所致,與我家的口味很不相同。是的,我家過年時也有這道菜,我們稱之為「素什錦」或「十樣菜」,不放花瓜、醃薑、酸菜,但有雪菜、冬筍、蓮藕,黃豆芽、豆乾、胡蘿蔔、木耳則為共通。我們的味覺記憶竟然因此串連了起來。
「宣一的菜」是今晚的重頭戲。青豆魚圓用白水煮出了豌豆仁的清甜,不用高湯,我吃了一驚;海參燴蹄筋彈跳舌間,花菇與干貝烹出鮮味,整體滋味則清淺淡雅;白菜獅子頭,那混合豬絞肉、雞里肌、魚漿的大肉丸,又軟又鬆還帶點黏性,口感十分好;豆沙芋泥,詹宏志親自花四小時炒豆沙,以花生油替代豬油,香氣撲鼻出眾。
當然,關鍵還是王宣一最出名的紅燒牛肉,詹宏志做得究竟像不像?同樣照著王宣一的做法,把牛腱與牛筋分開燉,煮滾、放涼、再煮滾、二鍋合一,不添任何蔥、薑、酒,只用豆瓣醬油、豆瓣醬、二砂調味,得耗時三天。嚐過王宣一版的賓客紛紛說話了,有人說調味下得重手了,有人說王宣一做的沒那麼辣,有人說風格比較奔放,就是沒人說做得一模一樣。「我再調整調整。」詹宏志笑著說。
我沒吃過王宣一的紅燒牛肉,詹宏志做的就夠好吃了!鮮明的鹹味長驅直入,配飯剛好,尤其是蓋上現煎滑蛋的蛋包飯;多澆一點汁在飯上,黏嘴的膠質纏綿悱惻,牛肉一咬即斷,牛筋軟Q滑口,二者都入味得深。味道像不像?也許沒那麼重要。
就像詹宏志宴客,賓主盡歡的樂趣其實超過追逐美食的熱忱。
「客人在食物裡感覺到你的真誠跟你對他們的投入,這是我在過程裡得到最大的鼓勵。這件事,讓我覺得你值得做這件事,而且願意一做再做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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